1 幸福的口感
白廷的手,是认识面粉的。
夜深了,“麦香坊”的后厨却还亮着一盏温暖的灯。
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发酵气味,像一场不会醒来的美梦。
白廷微微弓着背,巨大的不锈钢操作台映出他专注的眉眼。
他正给一排圆滚滚的面团点眼睛,用细巧的剪刀剪出小刺猬的尖刺,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皮肤。
面点师的白大褂沾着点点奶渍和面粉,穿在他身上,却奇异地有种安稳的气息。
烤箱发出低沉的嗡鸣,像是这静谧夜晚的呼吸。
对他来说,面粉有脾气,水有个性,酵母更是活物,需要倾听和对话。
指尖触碰到面团的瞬间,他就知道它昨夜睡得好不好,今天心情如何。
它们是乖顺的,还是带点小脾气的,他都一一接纳,耐心哄着,揉着,直到它们在掌心下变得温润光滑,仿佛被赋予了生命。
墙上的老式挂钟时针指向十一点。
店外传来熟悉的、略显疲惫的脚步声。
韩梦倩推门进来,带进一丝夏夜的潮气。
她脱下略显板正的薄西装外套,挂在门后,露出里面柔软的米色丝质衬衫,整个人像是终于从某种紧绷的框架里松懈下来。
“回来了。”白廷抬起头,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,手里的动作没停,“锅里温着牛奶,面包在老地方。”
韩梦倩“嗯”了一声,走到小巧的电磁炉边,端起那杯温度恰好的牛奶。
然后她打开烤箱旁边的保温箱,里面躺着一只胖乎乎、金灿灿的熊掌面包,憨态可掬,是她最喜欢的款式,椰蓉馅儿的。
她坐到小凳子上,小口小口地吃着。
面包依旧松软,内馅香甜,是她吃过无数次的、属于白廷的、安稳的味道。
但今天,她吃得有些慢,有些心不在焉。
舌苔上仿佛还残留着下午那杯速溶咖啡的涩味,以及会议室里挥之不去的、打印墨粉和疲惫空气混合的气息。
“今天孔姐和刘姐,又在办公室聊了一下午家里的婆媳经。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卸下伪装后的细微沙哑,“孩子哭,婆婆闹,老公不作为...听得我头都大了。”
她像是想抖落掉粘在身上的琐碎尘埃。
“还有那个新来的副主任,看人的眼神总像是在评估一份待处理的文件。”
白廷正小心翼翼地将新一批造型面包送进预热好的烤箱,设定好温度和时间。
他听着,点了点头,目光还流连在烤箱的观察窗上,仿佛能穿透那深色的玻璃,看见面团在里面慢慢舒展、染上金黄的魔法过程。
“嗯,是不容易。”他应着,语气是全然的理解和包容,“人际关系最费神了。累了就多歇歇。”
他的话像温吞的白开水,妥帖,却解不了她心里那团莫名的燥火。
韩梦倩看着他的背影,那个在面粉和蒸汽里显得格外踏实可靠的背影,剩下的话忽然就堵在了喉咙里。
她想说的,不是累不累,而是那种无处不在的、令人窒息的庸常,那种一眼能看到头的、被固定轨道束缚的恐惧。
她渴望一点理解,不是这种生活起居上的关怀,而是灵魂能产生一丝共鸣的颤动。
她沉默地吃完最后一口面包,拍了拍手上的碎屑。
白廷调整好烤箱,转过身,在围裙上擦了擦手,走到她面前,俯身看了看她的脸,憨厚地笑了笑:“吃完啦?今天这个火候正好。”
他的世界里,火候正好,面包香甜,便是岁月静好。
韩梦倩抬起头,望着他沾着一点面粉的鼻尖,和他那双清澈却似乎永远也映不出她心底波澜的眼睛。
厨房里只剩下烤箱运作的微弱声响,以及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声。
一种巨大的、无声的失落,像悄无声息的潮水,漫过脚踝。
她轻轻叹了口气,那气息微不可闻,几乎融进了面包的香气里。
“白廷,”她的声音很轻,像羽毛落地,“你读得懂面粉的脾气,读得懂烤箱的呼吸,什么时候...能读读我的心呢?”
白廷愣了一下,随即咧开嘴,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,笑容干净得像刚过滤的清水。
他伸手,想拂去她嘴角可能存在的面包屑,动作自然而亲昵。
“你的心,”他语气笃定,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憨气,“不就好端端地在这儿吗?我天天看着呢。”
韩梦倩看着他悬在半空的手,最终没有动。
烤箱“叮”的一声脆响,打破了凝固的空气。
新一炉面包烤好了,浓郁的、幸福的麦香汹涌而出,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,也淹没了她未出口的、更深的话语。
2 错位
开发区管委会的办公室,像一只被日光灯照得惨白的巨兽,吞噬着时间。
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粉尘和永不消散的打印墨粉气味。
韩梦倩坐在工位前,屏幕上是一份需要反复修改的汇报材料,黑色的宋体字像一群疲惫的蚂蚁,爬满了她的视野。
隔壁卡座,孔庆华和刘凤的声音不大,却极具穿透力,像两根细针,持续不断地刺穿着办公室本就稀薄的静谧。
“...我家那个,昨天又跟他妈拌嘴了,就为给孩子多穿了件衣服,哎呦,我这夹在中间,里外不是人。”孔庆华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生活长期浸泡后的沙哑和无奈。
“这都不算事儿,”刘凤接口,语气是过来人的娴熟,“你是没见我们家那口子,酱油瓶倒了都不带扶一下的,回来就往沙发上一瘫,跟个大爷似的。你说这男人,有什么用?”
“有什么用?挣俩钱回来就不错了,还指望他知冷知热啊?梦倩,”孔庆华忽然把话头抛了过来,“你说是不是?你们家白廷会做饭,这多好,知足吧。”
韩梦倩从屏幕上抬起眼,勉强挤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,点了点头,没有接话。
那微笑像一张薄纸,轻易就能捅破。
她低头抿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,涩味在口腔里蔓延。
她们的世界,是孩子、婆婆、不作为的丈夫,是具体的、琐碎的烦恼。
而她的那点“虚无缥缈”的苦闷,关于精神共鸣,关于不被理解的孤独...在这里显得如此不合时宜,甚至矫情。
她像一只误入麻雀群落的云雀,无法融入那些叽叽喳喳的、关于生存的讨论。
下班铃声像是赦令。
她几乎是逃离了那栋大楼,将那些家长里短和文件的油墨味甩在身后。
华灯初上,县城中心的文化广场开始苏醒,喧嚣而富有烟火气。
广场舞的音乐震耳欲聋,孩子们追逐笑闹,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。
她漫无目的地走着,想让夜晚的风吹散心头那团黏腻的滞涩。
人群在一处稍微空旷的地带围成了一个圈,爆发出阵阵笑声。
她下意识地走近。
圈中心,是郁其忠。
他举着手机自拍杆,脸上画着夸张的油彩,正用一种极其浮夸的语调表演着:
“家人们谁懂啊!我女朋友跟我说‘我没事’,她真的没事吗?不!她的意思是‘你死定了’!”
他做出一个惊恐万状的表情,脖子一缩,引得周围哄堂大笑。
“她说‘随便’,真的是随便吗?不!她的意思是‘你必须想出一个让我满意的方案,否则你就完了’!”
他手舞足蹈,模仿着女孩子生气的样子,动作扭曲搞笑。
“她说‘你没错’,天哪!这太可怕了!这意味着‘你错得离谱,从头到脚连呼吸都是错的’!”
他捶胸顿足,做出崩溃状。
围观的人们笑得前仰后合,手机镜头闪烁不停。
郁其忠的表演精准地戳中了某种大众笑点,将两性关系中那些微妙的、不可言说的潜台词,用最直白、最滑稽的方式撕扯开来。
韩梦倩站在人群边缘,脸上的肌肉却像是冻住了,扯不起一丝笑容。
那些被郁其忠拿来调侃的“段子”,像一面面镜子,清晰地照出了她和白廷之间的沟壑。
她想起昨晚自己对白廷说的“我没事”,想起他憨厚的、信以为真的回应。
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。
幽默是现实的哈哈镜,照出的,往往是内里最真实的荒诞与悲凉。
郁其忠还在卖力地表演着,试图与观众互动:“来,这位小姐姐,你说,你男朋友是不是也这样?永远听不懂你的弦外之音?”
灯光偶然扫过韩梦倩略显苍白的脸,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,迅速隐没在了人群的阴影里,仿佛被那直白的喜剧灯光灼伤。
她独自走到广场边缘的花坛边坐下,远处郁其忠制造的笑浪一阵阵传来,却让她感到加倍的孤独。
她拿出手机,屏幕的光映亮了她有些茫然的眼睛。
手指下意识地点开那个熟悉的聊天框,输入:
“在干嘛?”
几乎是在下一秒,手机震动了一下,白廷的回复跳了出来,附带一张照片。
照片里是几个造型略显奇特、但看得出很用心的面包雏形,背景是熟悉的“麦香坊”操作台。
“在研究新配方!明天给你惊喜![/龇牙笑]”
文字后面跟着的那个系统自带的龇牙笑表情,此刻显得格外刺眼。
韩梦倩盯着那条信息,看了很久。
广场的喧嚣,人群的笑声,仿佛都在这一刻褪去,只剩下手机屏幕这片冰冷的光,和光里那个试图为她制造惊喜、却永远无法触及她心底雨季的男人。
她慢慢收起手机,没有回复。
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,有点凉。
3 面包与理想
出租屋的客厅兼餐厅里,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,将白廷的身影拉得很长,投在有些剥落的墙纸上。
他面前的餐桌上,放着一个东西。
那勉强能看出是一个面包的形态,或者说,是一个面包的遗骸。
整体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、近乎焦黑的颜色,边缘处甚至有些碳化的裂痕。
但在这片失败的焦黑之上,又能清晰地看到精心雕琢的痕迹!面包表面,是用小刀费力刻出的“梦倩”二字,笔画歪扭,却透着一种笨拙的认真。
字的周围,原本似乎还想用奶油挤点花边做装饰,此刻那点可怜的白色奶油也被高温烤得发黄、干瘪,像枯萎的小花。
白廷站在那里,双手垂在身侧,手指上还沾着没能彻底洗掉的面粉和焦糊的碎屑。
他眼睛里布满血丝,那是熬夜的证据,此刻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孩童做错事般的无措和紧张。
他像一尊被定格的雕塑,守着这个他耗尽心血却一败涂地的“惊喜”。
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。
韩梦倩推门进来,带着一身夜晚的凉意和疲惫。
她一眼就看到了餐桌前的白廷,以及桌上那个触目惊心的“作品”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、无法驱散的焦糊味。
白廷喉结动了动,声音有些干涩:“...回来了。我...我给你做了个...”
他的话没能说完。
韩梦倩的目光在那焦黑的面包上停留了大约三秒。
那三秒里,惊愕、失望、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荒谬感,以及一丝迅速被她压下去的心疼,如同快放的电影镜头在她眼底掠过。
最终,所有情绪沉淀下来,化作她脸上一个极其勉强的、几乎是挤出来的笑容。
她走过去,没有看白廷的眼睛,而是伸手碰了碰那块硬邦邦的面包壳,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。
“没关系。”她说,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过度使用后的沙哑,听不出什么情绪,“样子...挺别致的。辛苦了。”
她绕过他和那个面包,将包挂好,径直走向厨房去倒水,背影疏离。
白廷张了张嘴,看着她的背影,又低头看看那个失败的面包,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。
昏黄的灯光下,他脸上那点期待的光,一点点黯了下去,和面包的焦黑色融为了一体。
周末下午,县城里唯一一家有点格调的咖啡馆,靠窗的位置。
韩梦倩用小勺缓缓搅动着杯中的拿铁,拉花已经彻底被她搅散,混成一团浑浊的棕色。
她对面,坐着金善。
金善穿着一件素雅的改良旗袍,外面套着米色开衫,坐姿挺拔,脖颈的线条优美得像一只天鹅。
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,小口抿着花果茶,就自成一幅宁静的画面。
“...然后呢?”金善轻声问,声音柔和,像羽毛拂过耳畔。
“没有然后了。”韩梦倩抬起头,眼圈有些不易察觉的红,“他把面包扔了,然后一整晚都在厨房里,一遍遍地揉面,好像跟那块面团有仇一样。我们...没再说话。”
她的目光投向窗外街道上熙攘的人流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迷茫的哽咽:“金善,我知道他对我好,真的知道。他记得我所有爱吃的东西,天冷了会给我备好厚衣服,我加班再晚,他都会留灯等我...可是,可是我有时候觉得,我们好像...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。”
“他的世界里,只有面粉、水、酵母和烤箱。而我的世界...”
她收回目光,看向金善,眼神里充满了无处安放的困惑,“我需要有人能听懂我的话,不是‘嗯嗯’的敷衍;我需要一点...一点精神上的东西,你明白吗?而不是像一个被精心饲养的宠物,只要吃饱穿暖就足够了。”
金善放下茶杯,陶瓷杯底与托盘发出清脆的轻响。
她看着韩梦倩,目光澄澈而包容,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温柔。
“梦倩,”她缓缓开口,声音依旧柔和,却带着分量,“你有没有想过,或许...他给你的,已经是他认知里,爱的全部样子了?”
“他用他会的、他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在爱你。只是...”金善微微偏头,像是在斟酌词句,“只是你们表达和接收爱的方式,像调错了频道的收音机,充满了杂音。”
韩梦倩怔住了,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。
金善的目光掠过她,似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,又似乎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为情所困的闺蜜。
“也许,”她最后轻声说,像一声叹息,“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在爱你。而他的方式,笨拙,沉默,不懂得投你所好,甚至...有点惹你生气。”
“可是,”金善的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那难道,就不是爱了吗?”
4 社区烟火
社区活动中心的多功能厅里,弥漫着与“麦香坊”后厨相似,却又截然不同的气息。
同样是面粉和黄油的味道,但这里混杂了更多样的生活气味:老人常用的膏药贴味、孩童带来的奶糖香,还有那种属于集体空间的、略带陈旧的暖意。
白廷站在临时搭建的操作台后,面前是二十几位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的“学生”。
他换下了沾满工作痕迹的厨师服,穿着一件干净的浅蓝色格子衬衫,袖口挽到肘部,露出结实的小臂。
“李奶奶,水要一点点加,对,就像这样,边加边用筷子搅...”他俯下身,耐心地指导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,声音不高不低,恰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清。
他的手指轻柔地覆盖在老人布满皱纹的手背上,带着她感受面粉与水融合的力道。
李素萍主任穿梭在学员之间,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,不时用她那特有的洪亮嗓门说两句:“看看人家白老师,多耐心!你们这些老家伙,在家对自个儿孙子孙女都没这好脾气吧?”
气氛融洽而热闹。
白廷在这些长辈面前,显得格外放松自如。
他会因为王大爷把面团揉成了石头而挠头憨笑,然后手把手地重新教;也会夸赞赵阿姨第一次做出的花卷有形有样,引得那位阿姨脸上泛起少女般的红晕。
在这里,他的专注和技艺是被全然接纳和赞赏的,不需要任何超出食物本身的复杂解释。
“白老师,你看我这个‘小兔子’耳朵怎么老是掉下来?”一个戴着老花镜的阿姨举起手里形态略显抽象的面团。
白廷凑过去,看了看,用小剪刀这里修一下,那里捏一下,原本耷拉的耳朵立刻支棱起来。
“张阿姨,您这兔子不是掉了耳朵,是刚才睡着了,现在我给它叫醒啦。”他一本正经地说。
周围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。
张阿姨乐得合不拢嘴。
这时,门口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动静。
郁其忠举着手机稳定器,猫着腰溜了进来,镜头先是扫过热闹的现场,然后精准地定格在白廷身上。
“家人们看看啊!发现宝藏了!”他压低声音,对着麦克风激动地说,“咱社区藏着一位面包诗人!看见没,这手法,这造型,绝了!”
他像一只灵敏的猎犬,在不打扰教学的情况下,寻找着最佳角度。
镜头时而对准白廷专注的侧脸,时而特写他那双仿佛会魔法的手,时而又拉远,捕捉他和学员们之间那种自然温暖的互动。
白廷注意到了他,抬起头,对着镜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随即又低下头,继续指导身边的老人。
他似乎并不太在意是否被拍摄,整个人的重心,依然在那一个个被赋予形态的面团上。
活动接近尾声,韩梦倩依约来接白廷。
她站在多功能厅的门口,没有立刻进去。
她看见白廷被几位阿姨围着,她们热情地往他手里塞着自家炒的瓜子、晒的红薯干,嘴里不停念叨着“白老师辛苦了”、“下次一定要再来”。
白廷有些手足无措地捧着那些零碎的东西,脸上带着那种她熟悉的、略带腼腆却真实愉悦的笑容。
那种笑容,是发自内心的,松弛的,甚至带着点被宠溺的孩童般的羞涩。
与和她在一起时,那种带着小心观察、偶尔笨拙试图迎合的笑容,似乎有些不同。
郁其忠的镜头也捕捉到了门口的韩梦倩,他飞快地移开,转而对着自己那张涂了油彩的脸,开始即兴发挥:
“看看!这就是艺术的魅力!它能连接心灵,跨越年龄!老铁们,关注点赞走一波,下期带你们探索更多社区隐藏大神!”
韩梦倩靠在门框上,静静地望着里面那个被温暖烟火气包围着的白廷。
他站在那里,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,那是属于他的领域,他的世界。
而她,像个误入画中的旁观者,与那片温暖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。
白廷终于摆脱了热情的阿姨们,抬头看见了门口的韩梦倩。
他眼睛一亮,快步走了过来,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、教学时的光彩。
“结束了?”韩梦倩轻声问,目光掠过他肩上不小心沾到的一点面粉。
“嗯!”白廷点点头,献宝似的想把手里那些瓜子红薯干递给她看,又觉得不太合适,手忙脚乱地想找个袋子装起来。
韩梦倩看着他略显狼狈的动作,又抬眼看了看大厅里那些还在笑眯眯望着他俩的老人家,最终只是淡淡地说:
“走吧。”
5 无声的呐喊
餐厅包间里烟雾缭绕,觥筹交错。
开发区管委会的季度聚餐,总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、介于工作与社交之间的微妙张力。
韩梦倩坐在靠里的位置,身旁是白廷。
他穿着她特意挑选的、看起来稍显正式的衬衫,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,肩线挺括,却仿佛无形中勒住了他的呼吸。
酒过三巡,话题从工作业绩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更私人的领域。
孔庆华端着酒杯,满面红光地看向白廷:“小白啊,听梦倩说你是面点师?手艺肯定没得说!在咱们县最大的‘麦香坊’是吧?稳定,稳定好啊!”
白廷放下只抿了一口的啤酒杯,老实地点点头:“嗯,在‘麦香坊’。喜欢做这个。”
坐在孔庆华旁边的刘凤接过话头,语气带着过来人的熟稔:“喜欢就好!那以后有啥打算没?有没有想过自己出来开个店?当老板,总比给人打工强嘛!”
桌上其他人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聚焦过来。
韩梦倩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。
她希望白廷能说点什么,哪怕只是几句关于未来规划的、听起来像那么回事的设想,比如“正在考虑”、“有在留意店面”之类的场面话。
白廷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,仿佛在感受不存在面粉的质感。
他抬起眼,目光坦诚得近乎直白,带着一种对他所处世界的全然满足:“开店...太麻烦了。要管很多事。我觉得现在挺好,能把面包做好,看到客人喜欢,就挺高兴的。”
他的话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石头,朴拙地砸在铺着漂亮桌布的餐桌上。
一瞬间,桌上热闹的气氛似乎凝滞了一下。
孔庆华和刘凤交换了一个迅速而意味深长的眼神,那眼神里混杂着“果然如此”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。
随即,她们打着哈哈,熟练地将话题引向了别处。
韩梦倩感觉脸上火辣辣的。
她猛地端起面前的饮料,灌了一大口,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,却压不住心头那股蹭蹭上窜的燥火和难堪。
他没错,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,可这种真实,在此刻此地,变成了一种让她无地自容的赤贫。
回去的路上,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,沉默像一道不断扩大的裂痕,横亘在他们之间。
夜晚的空气带着凉意,却吹不散韩梦倩心头的闷热。
钥匙刚插进出租屋的门锁,她一直紧绷的弦,断了。
“白廷!”她猛地转过身,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,“你能不能有点上进心?!难道你就打算一辈子待在‘麦香坊’那个后厨,揉一辈子面团吗?!”
白廷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,开门的动作僵在半途。
他看着她,眼睛里充满了困惑,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这么生气。
他张了张嘴,想解释做面包并不是揉面团那么简单,想说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...
但他看着她因愤怒和失望而微微扭曲的脸,那些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。
他天生不擅长争辩,尤其是在她情绪激动的时候。
最终,他选择了最习惯的方式!沉默。
他低下头,默默地拧开房门,走了进去。
没有解释,没有反驳,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涟漪都没有。
他径直走向厨房,打开灯,从橱柜里拿出面粉袋,舀出雪白的面粉,倒进不锈钢盆里,然后开始沉默地、一下一下地,和面。
“哐...哐...哐...”
富有节奏的、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,像捶打在韩梦倩的心上。
她站在客厅,看着厨房里那个背对着她、全身心投入到与面团对抗中的背影,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。
她需要的,从来不是他变成一个雄心勃勃的商人。
她只是想要一个拥抱,想要他能在那一刻,转过身,抱住她,对她说一句:“别担心,有我。”
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,顺着脸颊滑落,咸涩冰冷。
她看着那个仿佛与世隔绝的、只在面粉里寻找答案的背影,声音颤抖着,带着哭腔,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:
“我又不是要你的解释...我只是想要你...抱抱我啊...”
她的声音很低,被那持续不断的、固执的揉面声,彻底吞没了。
6 浮夸的真相
郁其忠盘腿坐在电竞椅上,四周是散落的零食包装和各种数据线。
三块大小不一的显示器占据了大半个桌面,荧光映在他因熬夜而略显浮肿的脸上。
他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,鼠标飞快地点击,将白天在社区活动中心拍摄的素材拖进剪辑软件。
“嗯...老干部活动中心既视感,不行不行...”他一边嘟囔,一边熟练地调整滤镜,将画面色调调得更温暖明亮,“得加点...仙气儿!”
他给白廷低头揉面的侧脸镜头加上了一个柔光特效。
他截取了白廷用剪刀给小刺猬面包剪刺的瞬间,放慢速度,配上清脆的鸟鸣音效;将白廷指导李奶奶时专注温和的神情做了特写;还把白廷那句关于“叫醒兔子耳朵”的玩笑话单独拎出来,加上俏皮的字幕。
“光有画面不行,得升华!”他摸着下巴,眼睛在素材库里逡巡,最后选中了一段空灵悠扬的钢琴曲,设置成背景音乐。
然后,他敲击键盘,在视频开头打上标题:《县城面包诗人:他读不懂人心,却读懂了面粉的灵魂》。
“搞定!”郁其忠满意地打了个响指,点击了上传按钮。
他做这个纯粹是出于职业习惯,觉得素材有趣,并未期待太多。
互联网的浪潮,有时就是这么难以预测。
几天后,郁其忠被一连串几乎要卡死手机的提示音惊醒。
他懵懂地抓起手机,发现那个名为《县城面包诗人》的视频,播放量正以惊人的速度暴涨,评论和转发数每刷新一次都在跳动增长。
他点开评论区,热评第一条赫然写着:
“这才是真正的匠人精神!看他做面包,我感觉心灵都被净化了。”
下面跟了几千条回复:
“哭了,我想我爷爷了,他以前也是这么给我捏小面人的。”
“小县城藏着大神!这手艺,这专注度,秒杀那些网红店啊!”
“他说话好温柔,对老人家好有耐心,爱了爱了!”
“‘面包诗人’这个称呼太贴切了!他的手不是在揉面,是在赋予生命!”
视频被各大社交平台转载,#县城面包诗人# 的话题甚至短暂地冲上了热搜榜末尾。
白廷那专注、温和,甚至带着点木讷的形象,以及他那双仿佛会魔法的手,在浮躁的网络世界里,意外地成了一股清流,击中了无数人心中对“纯粹”和“匠心”的渴望。
韩梦倩是在午休时间,被孔庆华举着手机大呼小叫地提醒才看到的。
“梦倩!快看!你们家白廷成网红了!哎呦喂,这拍的,跟电影明星似的!”
韩梦倩疑惑地接过手机,点开那个她已经看过无数遍的、郁其忠搞怪头像下的视频。
熟悉的操作台,熟悉的身影。
但透过郁其忠的镜头和剪辑,那个她朝夕相处的白廷,似乎变得有些陌生。
柔光下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清晰柔和,专注的眼神在特写下仿佛蕴含着深沉的星光,那双她见过无数次揉面、沾满面粉的手,在慢动作和音效的加持下,真的仿佛在演奏一曲无声的乐章。
尤其是当视频播放到中段,一个显然是郁其忠趁机采访的片段。
镜头对着白廷,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用围裙擦着手,目光看着桌上的面团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透过背景音乐传来:
“...其实,也没什么特别的。就是觉得,面粉和水,看着简单,你用心不用心,时间到了,舌头会告诉你答案。”
他像是想到了什么,眼神有一瞬间的飘远,声音更轻了些,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:
“感情...大概,也一样吧。”
听到这一句的瞬间,韩梦倩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一抖。
她坐在办公椅上,周围同事的喧哗、孔庆华还在喋喋不休的赞叹,仿佛都在一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。
她看着屏幕上那个被无数网友赞美、被称为“诗人”和“匠人”的男人,内心酸涩的胀痛感迅速蔓延开。
原来,他不是没有感知,不是不懂那些细腻的东西。
他只是...从未用她能听懂的方式表达。
或者说,她从未像此刻屏幕前的千万陌生人一样,真正静下心来,去“读”他沉默背后的语言。
在这个由别人镜头构建起的、略带浮夸的“真实”里,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,看到了被她忽略的、白廷灵魂的轮廓。
7 努力的轨迹
出租屋里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。
白廷坐在沙发上,腰背挺得有些僵硬,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笨拙地滑动。
屏幕上显示着郁其忠视频下的热门评论,以及一些时下流行的网络梗合集。
他眉头微蹙,嘴唇无声地翕动着,像是在背诵什么艰涩的咒语。
韩梦倩加班的夜晚,他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次。
“家人们...呃,不对。”他摇摇头,重新调整表情,试图让那张惯于面对面团的脸挤出一个更“潮”的笑容,“这面包...yyds?”
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,带着一种水土不服的怪异。
他挠了挠头,脸上写满了困惑,显然并不真正理解这几个字母组合在一起的含义,只是机械地重复着。
当韩梦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,他立刻迎上去,接过她的包,眼神里带着一种新奇的、跃跃欲试的光。
“倩倩,今天...是不是又‘栓Q’了?”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自然。
韩梦倩换鞋的动作停了一下,抬起头,有些茫然地看着他:“...什么?”
“就是...很感谢,但又有点无语的意思?”白廷试图解释,眼神里带着求证的天真。
韩梦倩看着他认真的样子,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他那张淳朴的脸上强行嫁接网络用语的样子,非但没有拉近距离,反而产生了一种滑稽又令人心酸的疏离感。
她扯了扯嘴角,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:“还好。你...从哪儿学来的这些?”
“郁其忠说的,我看评论里也经常用。”白廷老实回答,似乎为自己学到了“新知识”而有点高兴,却又因她的反应而显得有些无措。
周末清晨,韩梦倩罕见地没有睡懒觉。
她站在厨房里,面对着中筋面粉、酵母粉和电子秤,如临大敌。
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“零失败手工面包”的教程。
她回想着白廷操作时的行云流水,依样画瓢地将面粉倒入盆中,加水。
“少量多次...”她喃喃自语,小心翼翼。
可面团不是太干开裂,就是太湿粘手,完全不像在白廷手中那样听话。
她手忙脚乱地揉捏,额角渗出了细汗,面粉沾在了她的睡衣和脸颊上,显得有些狼狈。
厨房里很快变得一片狼藉,台面上、地板上都是斑斑点点的白色粉屑,碗盆堆叠,与她平日里追求整洁的形象大相径庭。
当那个形状不规则、颜色深浅不一的面团终于被勉强放进烤箱后,她看着计时器,长长地舒了口气,感觉比完成一份复杂的报表还要累。
县电影院,最新的都市爱情片。
荧幕上,男女主角在误会与和解中纠缠,台词华丽,情感浓烈。
韩梦倩靠在椅背上,试图投入情节,却总觉得隔了一层。
那些刻意制造的浪漫桥段,那些戏剧化的冲突,与她内心那份沉甸甸的、无处安放的失落格格不入。
她悄悄侧过头,看向旁边的白廷。
荧幕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。
他看得很认真,甚至有些严肃。
当男主角放弃高薪职位追随女主角时,他微微点头;当女主角因为误会而痛苦哭泣时,他眉头紧锁。
但韩梦倩知道,他理解的,或许只是故事的表层:为爱牺牲,失去所爱。
而不是那些细腻的、属于都市男女的精神困境和情感拉扯。
散场时,灯光亮起。
“挺好看的。”白廷说,语气诚恳,“他们...不容易。”
“嗯。”韩梦倩应了一声,低头整理并不要整理的围巾。
两人随着人流走出影院,夜风清凉。
他们都感觉到了那种疲惫,一种为了靠近对方,却走在完全不同道路上的、方向错误的疲惫。
8 告别的练习
县文化中心展厅,灯火通明。
巨大的开发区未来规划沙盘在射灯下泛着冷冽的光,微缩的高楼、道路和绿化带勾勒出一幅崭新而陌生的图景。
韩梦倩穿着一套合体的职业套裙,头发利落地挽起,站在沙盘前,手持激光笔,正为前来视察的市领导进行讲解。
她的声音清晰、沉稳,偶尔辅以恰到好处的手势,将枯燥的数据和规划蓝图讲述得生动而富有吸引力。
激光笔的红点在沙盘上流畅移动,勾勒出未来产业园、生态公园和交通枢纽的轮廓。
领导们不时颔首,投来赞许的目光。
白廷站在围观人群的末尾,穿着他最好的一件衬衫,却依然与周围西装革履的氛围格格不入。
他看着聚光灯下的韩梦倩,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仿佛被一层光晕笼罩,变得遥远而耀眼。
她口中吐出的词汇:“产业升级”、“生态协同”、“未来发展极”...像一堵无形的墙,将他隔绝在外。
他努力想听懂,却只感到一种深深的、认知层面的茫然。
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意识到,他们行走在两条截然不同的轨道上。
讲解结束,掌声响起。
韩梦倩微微鞠躬,目光扫过人群,看到了角落里的白廷。
他站在那里,像一棵误入现代化玻璃温室的庄稼,质朴而突兀。
她嘴角的职业化微笑颤抖了一下。
他们一前一后,走进了文化中心附近那家他们曾来过几次的咖啡馆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,在木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空气中飘浮着咖啡豆的醇香和低回的爵士乐,本该是惬意的,此刻却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闷。
韩梦倩用小勺轻轻搅动着杯中的拿铁,没有加糖,也没有加奶。
她看着杯中旋转的棕色液体,终于开口,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,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。
“白廷,我们分手吧。”
白廷握着杯子的手猛地一紧,指节泛白。
他抬起头,眼睛里是猝不及防的震惊和碎裂的光。
他想问为什么,想说他可以改,想说他以后会更努力地去“读”她...
但韩梦倩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。
她抬起眼,目光清晰地落在他脸上,那目光里没有责怪,没有怨恨,只有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透彻与疲惫。
“你没错。”她轻轻地说,这三个字却像冰锥,刺穿了白廷最后一丝希望,“你真的很好。踏实,专注,对我...也足够好。只是我要的,你给不了。”
她像是在组织语言,又像是终于下定决心,要将这横亘在他们之间、模糊了太久的鸿沟,清晰地指给他看。
“我要的不是一日三餐的温饱,不是天冷加衣的提醒。我要的是...”她微微吸了一口气,声音依旧平稳,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,“是共鸣,是精神的同频。是我说起工作中遇到的困境时,你能理解那份压抑,而不是只说‘累了就休息’;是我对未来的规划和焦虑,你能参与讨论,而不是满足于‘现在挺好’;是我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起伏,你能感知,而不是用一个烤焦的面包来试图填补。”
“你一直在用你的方式爱我,我知道。”她看着他眼中迅速积聚的痛苦,语气软了一丝,却依旧坚定,“可是白廷,你的方式,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墙。我看得到你的好,却感受不到温度,听不到回响。”
白廷怔怔地看着她,嘴唇翕动着,那些练习过的网络用语,那些关于面包火候的知识,在这一刻全都灰飞烟灭。
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,忽然间,长久以来堵塞在胸口的某种东西,仿佛被这句话打通了。
他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得发痛,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:
“我...我一直以为...我只要对你好,就够了。”他低下头,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揉面而指节粗大、却永远洗不干净面粉痕迹的手,一种巨大的、迟来的了悟和无力感将他淹没。
“我一直在用我的方式...读你。”他抬起头,眼眶通红,里面弥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清澈,“只是...我读不懂。”
韩梦倩的心,因为这句话,猛地一痛,酸楚瞬间弥漫开来。
9 回转的年轮
分手后的日子,像被抽走了所有鲜艳的滤色片,只剩下灰白。
白廷依旧在“麦香坊”的后厨,沉默地揉面,沉默地观察烤箱,沉默地将一个个成型的面包放进陈列柜。
只是那沉默里,少了以往的沉浸与满足,多了几分机械的空洞。
他把自己埋进面粉与蒸汽里,仿佛那是唯一能隔绝回忆的屏障。
郁其忠看不下去他这副活像被抽走了魂的样子,硬是把那个名为《县城面包诗人》的、已经积累了可观播放量的视频链接,再次塞到他眼皮底下。
“廷哥,你看看!看看这些评论!多少人喜欢你做的东西!你他妈振作点行不行?”
白廷没什么表情地划拉着屏幕,那些温暖的、赞赏的文字,像隔着一层毛玻璃,无法真正抵达心底。
直到他的目光,无意间停留在一条并不算起眼的评论上:
“手艺真好,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太奶奶做过的一种叫‘如意酥’的点心,现在早就没人会做,也买不到了,可惜。”
如意酥。
这三个字,像一颗微小却坚硬的石子,投入他死水般的内心,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。
几天后,县文化馆那栋有些年头的苏式建筑里,采光良好的舞蹈排练厅旁,是一间安静的小办公室。
金善给白廷倒了杯温水,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。
她穿着练功服,外面裹着长开衫,身姿依旧挺拔。
“郁其忠跟我说了你的情况。”她开门见山,语气温和,不带丝毫怜悯,“也给我看了那个视频。反响很好,说明大家认可你的手艺,也认可你手艺背后的...那种东西。”
她看着白廷低垂的眼睑,“文化馆最近在筹备一个‘县城记忆’的非遗传承与创新项目,主要是挖掘、整理一些濒临失传的老手艺、老物件。我觉得,你的手艺,或许可以成为这个项目里很特别的一部分。”
白廷握着手里的温水杯,指尖传来一点暖意。
他没有立刻回答。
金善也不催促,只是将一本厚重、封面泛黄的《清河县志(民国版)》轻轻推到他面前。
“不急。你可以先看看这个。或许...里面会有你感兴趣的东西。”
白廷迟疑了一下,最终还是伸手,翻开了那本散发着陈旧纸墨气息的县志。
起初,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浏览。
直到,在“物产·食货”篇的几行不起眼的记载里,他真的看到了那个名字:
“如意酥,以面为皮,油糖为馅,形如祥云,纹似回环,寓意吉祥顺遂。昔年坊间多有制售,今渐稀。”
下面还有一段更简略的,关于其主要原料和大致工艺的描述,语焉不详。
他的手指,无意识地抚过那几行竖排的繁体小字,指尖下的纸张粗糙微凉。
一种奇异的连接感,跨越了数十年的时光,透过这冰冷的文字,隐隐传来。
接下来的日子,白廷的生活仿佛被重新上紧了发条。
他不再是机械地重复日常工作,而是在下班后,一头扎进了县志办那间堆满古籍、尘埃在光线中飞舞的档案室。
他一页页地翻找着可能存在的、关于如意酥的更详细记录,询问着县志办里那些头发花白的老先生。
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。
记载寥寥,老先生们的记忆也模糊不清,只记得“好像是很酥”、“有点甜”、“样子挺复杂”。
他根据那点可怜的线索,一次次地试验。
面皮的延展性与包覆性,油糖馅料的甜度与流动性,如何在高温下保持那“祥云”与“回环”的形态而不开裂、不塌陷...
失败了一次又一次。
操作台上堆满了形态各异、但无一成功的“残次品”,有的开裂露馅,有的形状扭曲,有的口感僵硬。
直到一个深夜,他尝试调整了油皮与油酥的比例,改用了一种更低温、更长时间的烘烤方式。
当烤箱定时器响起,他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期待,打开炉门。
热浪扑面。
烤盘上,十几个点心静静地躺着。
表皮呈现出均匀悦目的浅金黄色,层层叠叠的酥皮如同绽放的花瓣,清晰地呈现出一种繁复而优雅的回环纹路,果然形似古拙的祥云。
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,酥得几乎不敢用力。
掰开一块,内里的馅料色泽温润,散发着糖与油脂经过恰当火候洗礼后的醇厚香气。
他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如意酥,然后缓缓地,将其放入口中。
酥皮在舌尖无声地碎裂,层层化开,馅料的甜香恰到好处地弥漫开来,不腻不燥,带着一种...时光沉淀后的温和韵味。
成功了。
没有狂喜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如同古井水波微微荡漾的平静慰藉。
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油酥和面粉的双手,又抬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。
县志办的老先生戴着老花镜,仔细端详着白廷带来的成品,对照着县志上模糊的线描图,连连点头,情绪有些激动:“像!真像!就是这个样子!小伙子,你了不起啊!”
不久后,县电视台的民生新闻栏目,以《失传点心‘如意酥’重获新生,年轻面点师复原古早味》为题,报道了这件事。
镜头里的白廷,站在摆满如意酥的操作台后,依旧有些腼腆,但当他开始讲解复原过程中的摸索时,那双总是低垂或专注于面团的眼睛里,清晰地闪烁着一种找到了方向的光芒。
那光芒,微弱,却坚定。
仿佛在无尽的失落与茫然后,他终于抓住了一根来自过往岁月的、坚实的丝线,并顺着它,隐约触摸到了属于自己未来的、新的可能。
10 读懂你心
县文化馆的临展厅人头攒动,“县城记忆”文化展如期开幕。
老照片、旧农具、手工艺品承载着过往的烟火气,而最引人驻足的,却是展厅中央那个飘着麦香的特殊展台。
白廷穿着干净的厨师服,站在“面点技艺与传承”的展牌前。
他的面前,陈列着栩栩如生的动物造型面包,金黄油亮的传统酥饼,以及占据C位的、刚刚复原成功的“如意酥”。
它们安静地躺在铺着白色暗纹布的展台上,像一件件精致的艺术品。
不断有人围拢过来,好奇地询问、拍照。
最初,白廷还带着惯常的腼腆,回答简短。
当一个小朋友指着如意酥问“叔叔,这个云朵能吃吗?”时,他自然而然地蹲下身,拿起一个,开始讲解。
“这叫如意酥,不是云朵,但它的花纹,确实是模仿古时候的祥云图案...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围观者的耳中。
他讲如何从泛黄的县志里找到线索,讲一次次失败的试验,讲油皮与油酥如何才能在高温下绽放出最美的层次。
他没有看任何人,目光专注地落在手中的点心上,手指轻柔地抚过那些回环的纹路,仿佛在触摸一段活过来的历史。
他的话语朴实无华,没有半点卖弄,却因为浸透了亲身实践的汗水与思考,而充满了一种沉甸甸的、动人的力量。
“...做点心,和做人做事一样,急不得,也取巧不得。火候到了,样子和味道,自然就对了。”
他抬起头,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被吸引的面孔,那双总是低垂或专注于具体物事的眼睛,此刻清澈、笃定,闪烁着一种找到了自身坐标后的、平静而耀眼的光芒。
韩梦倩站在人群外围,隔着几步的距离,静静地看着他。
她看着他从容不迫地讲解,看着他与好奇的老人孩子耐心互动,看着周围人投向他那充满欣赏甚至敬佩的目光。
展厅明亮的灯光打在他身上,将他周身那层以往只存在于后厨蒸汽里的专注,勾勒得无比清晰、夺目。
一种陌生的、巨大的震动,从心底深处轰然传开。
她忽然想起他躲在厨房里一遍遍揉面的沉默,想起他看着烤焦面包时的无措,想起他在聚餐桌上那句“能把面包做好就挺高兴”的“没出息”...
过去那些被她定义为“不思进取”、“无法沟通”的瞬间,在此刻这个光芒渐放的场景里,被彻底打败、重塑。
他不是没有才华,不是没有追求。
他的世界,并非她所以为的贫瘠狭隘。
那里有历史的风穿过,有匠心的河流淌,有一种需要极静的心才能听到的、关于传承与创造的深沉回响。
只是他的世界,门扉朝向与她不同的方向。
而她,从未真正尝试去叩响那扇门,去读懂门后的广阔与深邃。
她只是一味地站在自己的世界里,抱怨他为何不走过来。
人群微微涌动,挡住了她的视线。
她没有再试图挤上前,只是默默地转过身,沿着来时的路,一步步走出了喧闹的展厅。
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,她站在文化馆门前的台阶上,看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与人,感觉内心像被掏空了一块,又像是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填满。
她拿出手机,屏幕的光在阳光下有些黯淡。
手指在熟悉的聊天框上停留了许久,最终,还是敲下了一行字。
没有称呼,没有落款。
“白廷,恭喜你。”
发送。
然后,几乎是紧接着,又一条。
“我终于读懂你了。”
她指尖微微颤抖,仿佛能透过冰凉的屏幕,触摸到那段已然逝去的时光里,那个笨拙而真诚的自己。
“也读懂了当年的我自己。”
她收起手机,没有再回头,径直走入那片属于现实世界的、熙攘的阳光里。
11 回甘
又一深秋。
“白廷工作室”的招牌是原木色的,字体干净利落,悬在一条重新焕发生机的老街上。
店面不大,透过明亮的玻璃窗,能看到里面暖黄色的灯光,以及陈列架上那些形态各异、却都透着拙朴匠心气息的面点。
有熟悉的动物造型,有精致的传统酥饼,当然,也少不了那已成为镇店之宝的“如意酥”。
店里飘出的,是温暖而复杂的麦香、黄油香与淡淡的,属于老面发酵的微酸气息,它们混合成一种独特的、令人安心的味道。
打烊后的工作室,只剩下操作区还亮着一盏孤灯。
白廷穿着亚麻的工作服,正在清理台面。
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专注,但眉宇间一年前的那份挥之不去的茫然与钝痛,已被一种沉静的气度所取代。
他看起来瘦了些,轮廓更清晰,眼神也愈发温和坚定。
“可以啊廷哥!这地方真让你盘活了!”郁其忠咋咋呼呼的声音打破了宁静,他挎着一个相机包,手里还提着一瓶起泡酒,大大咧咧地走进来,身后跟着步履轻盈的金善。
郁其忠脸上的油彩早就洗得干干净净,露出原本清秀甚至带着点学生气的脸庞,穿着简单的卫衣牛仔裤,看起来顺眼多了。
“就是个做面包的地方。”白廷笑了笑,用毛巾擦干手,引他们在临窗的小茶座坐下。
他拿出几个新烤的面包和小碟如意酥放在桌上。
郁其忠不客气地拿起一个牛角包啃着,嘴里含糊不清:“别谦虚了!现在你这儿可是咱们县文艺青年打卡地标,我刷同城都能刷到。哎,金善姐,你说是不是?”
金善优雅地拈起一块如意酥,细细端详着上面的纹路,闻言微微一笑,目光扫过工作室里那些摆放整齐的烘焙器具和墙上挂着的、关于面点历史的简单介绍。
“嗯,很好。找到了自己的节奏。”她的赞许总是这样简短而有力。
三人闲聊着,话题从郁其忠最近拍的纪录片素材,转到金善文化馆的新项目。
起泡酒打开了,发出清脆的声响,细密的气泡在杯壁上欢快地升腾。
郁其忠喝得有点快,脸颊泛红,话也多了起来。
他忽然用手肘碰了碰白廷,压低了些声音,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:“哎,廷哥,我前两天...去市里拍东西,好像...看见韩梦倩了。”
白廷端着酒杯的手一抖,透明的酒液在杯壁上漾开细微的波纹。
他没有立刻回应。
郁其忠观察着他的脸色,继续道:“就在那个新开的城市规划馆外面,穿着西装套裙,抱着文件夹,跟几个人边走边谈事情,看着...挺干练的。”
他迟疑了下,又补充一句,“好像是一个人,没看见有别人。”
金善轻轻放下酒杯,看了郁其忠一眼,那眼神带着轻微的制止,随即温和地看向白廷。
白廷沉默了几秒,然后将酒杯轻轻放在桌上,发出轻微的“叩”声。
他抬起头,脸上并没有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,只是很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、了然的微笑。
“她本来就很优秀。”他语气平和,像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,“在适合她的地方,自然会很好。”
郁其忠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平静,张了张嘴,最终只是“哦”了一声,又灌了一口酒。
夜渐深,郁其忠和金善相继离开。
工作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。
白廷没有开大灯,就着操作区那盏孤灯的光,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还未上釉的陶制小碟,碟子里放着几块他今晚刚调试的新品面包。
面包的外皮是深麦色的,带着烘烤过的粗粝感,形状并不规整,甚至有些随意。
他倒了一杯清水,坐在操作台前的高脚凳上,掰下一小块面包,放入口中。
初入口,是明显的、带着冲击力的微苦,来源于他特意加入的某种烘焙过的麸皮和一点点橙皮碎。
他慢慢地咀嚼着,任由那苦味在口腔里蔓延。
然后!
随着唾液淀粉酶的作用,谷物最深处的甘甜被一点点释放出来,那甜不张扬,不突兀,醇厚而绵长,缓缓中和了最初的苦涩。
紧接着,橙皮的一丝极微弱的、清冽的芬芳在齿间萦绕开来,像阴霾过后透出的一缕干净阳光。
先苦,后甜,余味清冽。
他给这个新品取名为:“回甘”。
窗外,是这个北方小县城平凡无奇的夜晚。
零星的灯火在远处高低错落地亮着,偶尔有晚归的车灯划过街道,像流星般转瞬即逝。
白廷咽下最后一口面包,端起清水喝了一口,冲刷掉嘴里复杂的余味。
他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望向窗外那片沉沉的、属于芸芸众生的灯火。
操作台上的灯光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,他的神情里,有一种经历过破碎与重建后的通透与安宁。
他望着那些灯火,仿佛能看见每一盏灯下,都可能正在上演的悲欢离合。
那些无法言说的失落,那些命中注定的无常,那些笨拙的给予和渴望被读懂的心...
许久,他轻轻地,几乎听不见地,自言自语道:
“原来,读天读地,最终读懂的,是自己的人生。”
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,又似乎洞穿了一切。
“而有些人,一旦错过,就成了心底里,用来发酵往事的...”
他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丝历经沧桑后的温柔与释然。
“那一抹,最初的酵母。”
话音落下,工作室里只剩下时钟秒针走动的微弱声响,滴答,滴答...